慕尔如星 第一章 冬至-《套装:南风知我意(共七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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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陆妈妈却不应他,从他手心抽出手,指着地上的岁岁,有点吃力却十分严肃地开口:“陆年,你去把妹妹扶起来。”

    他一愣,转头去望,岁岁坐在地上惊惶地望着他,她手臂脱臼吊着绷带,脸上爬满了泪水,浸透了下巴上缠着的白纱布,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委屈。陆年在心里恨恨地想,她委屈什么呢?她哭什么呢?她有什么资格哭啊,若不是因为她,若不是因为她!

    他不想去扶她,一点也不想。

    他回头看妈妈,他从她涣散虚弱的眼神中看出了坚定。他只得起身,动作粗暴地将岁岁拽了起来。

    陆妈妈欣慰地笑了,她让岁岁先出去,然后招手让陆年过去。

    岁岁蹲在走廊里,将脸埋进膝盖,她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,除了哭泣,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。

    她以前经常来医院找妈妈,有时候甚至会在她办公室里写作业、画画,她的同桌说医院的气味很难闻,她却挺喜欢消毒水的味道,那是妈妈身上的气味,可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。她从没觉得医院这么冷,她披着最厚的羽绒服都抵挡不了寒气,那寒气从她脚底一丝一丝往上窜,席卷四肢百骸,她很想钻到爸爸的大衣里,爸爸的胸膛又宽厚又温暖,他经常与她玩这个游戏,将小小的她裹进大衣里拥着她往前走,她常故意为难爸爸让他走出一个倒s型。她想把冰冷的手塞进妈妈温暖的手心里,让她牵着自己回家。可是怎么办,太平间里爸爸妈妈的身体比她的还冷。

    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,陆年从里面走了出来,他疾步往前走,速度飞快,后来索性奔跑起来,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。

    门外的医护人员急忙跑进病房,床头监测仪器里发出尖锐的叫声。岁岁站在门边,听到医生宣布陆妈妈的死亡时间,他们对着病床深深鞠了一躬。

    ——岁岁,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?

    ——陆阿姨,我希望陆年哥哥参加我的生日旅行!

    ——岁岁,别胡闹,你陆阿姨与哥哥明天要飞伦敦的。

    ——没事呀,我把机票改签一下就好了。

    ——耶!陆阿姨最最好啦!

    岁岁有一部很喜欢的动画片《哆啦a梦》,哆啦a梦有一架时光机,坐在那里面可以穿梭到任意时空,此刻她好希望好希望自己能有一架时光机,载着她回到前一天,当陆阿姨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时,她会回答:巧克力、乐高、立体书、音乐盒……她有那么多喜欢的东西,随便挑一样就好了。

    可惜她没有时光机,她只有一腔后悔。

    她甚至都不敢走到陆阿姨身边与她告别。

    陆年不见了。

    负责他那个病房的护士四处都找不见他,病人家属也还没赶到医院,唯一与他相关的人只有岁岁,护士便跑到她的病房来询问。

    虽然知道没有可能,岁岁还是往自己家里打了个电话,没人接。

    护士又急又气:“这么晚了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,外头这么冷,他就穿个病号服,又受着伤,真是不懂事!”虽然体恤那孩子刚没了妈妈,但大晚上的让人四处乱找还担着责任,难免没有好语气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啊,阿姨。”岁岁拉住护士的衣角,低声恳求,“求你再好好找一找陆年哥哥,好吗?求求你了。”

    护士与岁岁妈妈不是一个科室不大相熟,但毕竟是同事,见小姑娘这个模样,神色缓和一些,温声说:“放心吧,我叫别的同事帮忙一起去找,你快睡啊。”

    岁岁哪里睡得着,她披上外套,悄悄溜出了病房。她把住院部每一层楼都走遍了,甚至连男厕所也偷偷进去了,都没见着陆年。岁岁想了想,往急诊中心楼走,她步子迈得很快,最后索性小跑起来,她手臂吊了绷带衣袖套不进去,寒风呼啦啦地扑进胸膛,她想的却是,要快点找到陆年哥哥啊,这么冷他会感冒的。

    忙了一整天的急诊科的护士们终于得闲,小艾与几个同事坐在备药间里狼吞虎咽吃东西,傍晚时一直连轴忙到现在,连晚饭都没空吃,这会儿大家将各自的零食水果凑到一块,晚餐消夜一起解决。

    小艾从保鲜盒里拿起一块赤豆糯米饭团,咬了一口又放下,低声说:“明年再也吃不到了……”眼眶微微泛红,她才来急诊科一年,岁岁妈妈是带她的老师,工作中教她很多,在生活上对她也是关怀备至。

    一句话,说得大家都没了胃口。

    房间里一时静默,然后是一阵低低的叹息声。

    “早知道我就不答应帮程姐代班了。”

    “谁能预料呢……”

    “从没见她请过假,这阵子又是科室里最忙的时候,可她说女儿过生日,年年答应带她出去玩都因为工作爽约,小姑娘都生气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唉!”

    “吃饱了,我先出去看看。”小艾将盒子盖上,转身就看见呆呆站在门边的小姑娘。“岁岁?你怎么跑这里来了?”

    岁岁耳边却只有那两句话反反复复地回响:女儿过生日……小姑娘都生气了……

    她甚至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想请小艾阿姨帮忙找一找陆年。

    岁岁望着桌子上那个保鲜盒,盖子上面贴着哆啦a梦的贴纸,是她贴上去的,那里面装着妈妈亲手做的赤豆糯米饭团。

    今天是冬至,江南习俗要吃赤豆糯米饭,妈妈总会多准备一些,带来给同事们分享。

    十二月二十二日,冬至,也是她的生日。

    十二月里她最喜欢的一天,不仅可以吃到生日蛋糕,还能吃到妈妈做的赤豆糯米饭团。她吃过同桌带的也吃过外面买的赤豆糯米饭,可只有妈妈做的赤豆糯米饭团,天下第一好吃。

    小艾阿姨说,明年再也吃不到了。

    是啊,再也吃不到了。

    她转身跑出急诊中心,泪水爬满了整张脸。

    岁岁最后在医院的天台上找到陆年,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,站在栏杆边,寒风肆意,鼓吹起他的衣服,他却好像根本没感觉到冷,一动不动笔直地站在那里。

    岁岁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走过去,她将羽绒服脱下来想要给他披上,陆年比她高许多,她踮起脚,又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,一下子没成功,反应过来的陆年没有给她第二次机会,他就像在病房里那样恶狠狠地将她推开,羽绒服掉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岁岁低着头,讷讷地说:“陆年哥哥,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许久许久她才听到他的回应,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恨,声音比这天气更冷。

    “赵岁岁,为什么死的不是你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转身就走。

    门口昏黄的灯光照见他满脸的泪。

    那是岁岁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陆年的眼泪,沉默隐忍,汹涌而盛大。

    那些眼泪,比他的冷漠与恶毒的话更令她难过。

    人与人之间有千万种相遇的方式,命运偏偏给她与他安排了最糟糕的那一种。

    她蹲在天台上,不知道蹲了多久,脸上忽然有凉意,她抬起头,迟来的雪,终于飘落下来。这是今冬第一场雪,是她最喜欢的雪呀,可她却一点也不欢喜。

    她望着灯光下飞扬的雪花,在心里一遍遍许下同一个愿望,可她的心愿永远都不会实现了。

    ——听说在初雪的时候许下愿望一定会实现。

    骗子。

    她曾天真相信的某些东西,忽然之间崩塌了,随之消失的,还有那个大大咧咧,话很多,爱笑,被父母宠坏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都说人的成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,我们要经历过跌倒、挫折、欺骗、失望、眼泪、离别,酸甜苦辣都尝一尝,生命的素描本从空白到染上各种颜色,可属于岁岁的成长,在这个落雪的夜晚,毫无预兆,没有铺垫与缓冲,刹那间汹涌而至。

    岁岁父母的葬礼与陆年妈妈的葬礼设在了同一天,殡仪馆里相邻的两个房间,其实只是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。岁岁家长辈都过世了,操办葬礼的是岁岁的伯伯,赵家兄弟关系向来不大和睦,因此一切从简。至于陆妈妈那边,就更简单了,她在这城市没有亲朋,出事后第二天,陆年的姥姥与舅舅从北方赶了过来,待火葬后将她的骨灰带回故乡。

    陆年的继父乔治先生在葬礼当天才抵达,那是一个不苟言笑神色很严肃的男人,他穿着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,那感觉有点像岁岁最怕的历史老师,她甚至不敢跟他打招呼。

    岁岁去给陆阿姨送花行告别礼后,出门就看见陆年与乔治站在不远处的窗边,两人正说着话,陆年背对着岁岁,头微垂。他们讲的是英语,但岁岁都听懂了。

    “陆,我明天离开,很抱歉,我不能带你一起回伦敦。”

    “你与你母亲的东西,我会邮寄给你。”

    乔治递给他一张银行卡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的心意。”

    陆年始终没说话,他也没去接那张银行卡,乔治很有耐心地等待着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,乔治将银行卡塞到陆年的手里,却被他推了回去,他忽然抓住乔治的手腕,低声说:“就一年,一年就好。让我回伦敦念完a-level,行吗?我可以住校的,拜托你!”

    他对着乔治深深鞠了一躬。

    他那个动作,将岁岁的眼泪都要逼了出来。她心里那个从神情到语气总是很骄傲,那个不管站与坐总是挺直着背脊的陆年哥哥啊,原来也会用这样恳求的语气跟人说话。

    陆阿姨说过,陆年的成绩非常好,英国那几所名列前茅的大学任他挑选。而这一切,都被她毁掉了。

    乔治说:“我很抱歉。”

    仿佛窥见了天大的秘密,岁岁仓皇着逃跑。

    葬礼还没结束,岁岁伯母与她爸爸的同事兼好友张叔叔就吵了起来,为了岁岁往后的落脚处。

    张叔叔提出岁岁与伯伯一家生活,伯母立即反对:“张律师,按情理说呢,我们是应该照顾这孩子,可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的,没那个能力啊。再说呀,岁岁在城里娇生惯养的,过不惯我们乡下日子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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