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六十英尺-《南风喃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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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哦,你决定就好。”宁潮声吃东西时格外专注,头也不抬地答。

    霓喃说:“你呀,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哦!”

    他嘀咕:“反正也卖不到几个钱。”

    霓喃哈哈大笑,拉起宁潮声往家里走,忽然想起什么,示意宁潮声稍等,她拐去信箱的那个角落,出门一个多月,信箱里堆满了报纸、杂志、广告单、水电费催缴单等等,她翻了翻,果然看见一张明信片躺在最下面,只扫一眼那熟悉的字迹,便知道出自谁。也只有一个人,会给她寄明信片,这么多年来,风雨不断。

    这张明信片来自遥远的法罗群岛,那是一片晨曦时分静默的海,白色的浪花冲刷过褐色的岩石,青灰色的天空下,成群的海鸠低低掠过海面,迎着大西洋夏日的风。

    背面,飘逸洒脱的字迹写着:hey,小丫头,近来可好?法罗群岛的海,是冷冽而内敛的,与热带岛屿截然不同……

    邮戳显示寄自一个月前,落款没有署名,而是画了一只简笔的海豚图案。

    宁潮声见她盯着那张明信片看了又看,嘴角高高扬起,走路都埋着头。他啧啧道:“又是你的海豚叔叔啊?”

    霓喃瞪他一眼。

    “海豚叔叔”这个称呼是小九瞎起哄叫的。父亲去世的那年秋天,她出了个意外,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,度过了人生中灰暗绝望的一段岁月。出院后,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,没有亲人,那时唯一的朋友小九因为被关起来进行“魔鬼式特训”也无法陪在她身边,她陷入非常低落的情绪里,整夜整夜地失眠,白天还要应付落下半年的功课,一度非常崩溃。就是在那个时候,她开始收到明信片,每月一张,来自世界各地,没有署名,只在末尾画一只海豚图案。对方自称是她父亲的旧友,却又不肯言明身份,也从不留地址。言语间满是关怀,真的像一个长辈。

    人在至为孤独时,哪怕再轻微的声音与再短暂的陪伴,都足以当成浮木聊以安慰。她从最初的奇怪,到渐渐习惯,再到心中充满期待。后来,除了每月的明信片,每年她生日,都会收到来自“海豚叔叔”的礼物,中秋会送来月饼,新年有贺卡,春节有福礼。

    不闻其声,不知其名,唯有字迹证明那个人的存在,他成为她生命中熟悉的陌生人,他像是上天赐予的奇妙礼物,因为他,她感觉到父亲好像从未离开,一直都在她身边。

    当晚霓喃就往那个招募者的邮箱里发了自己与宁潮声的简历,对方隔天清晨回了邮件,约定一个礼拜后在流岛碰面。

    流岛是法属海外省,幸好她与宁潮声的申根签证还在有效期内,省去不少麻烦。就是路程颇为周折,国内没有直达航班,得先飞到香港,经毛里求斯转机,最终飞抵流岛省府圣城。

    长途飞行加多次转机,十分消耗精神,睡不好,飞机餐又难吃。霓喃还好,飞到第三程的时候,宁潮声像只霜打的茄子,神色恹恹,耷拉着脑袋,沉着嘴角,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讲。还好从毛里求斯到圣城,只需四十多分钟。

    他们在深夜抵达,取了行李,刚走到出闸口,便听见有人大声喊道:“嗨,嗨,来自中国的朋友!”

    深夜下飞机的人不算太多,而同一班航班的中国人,只有他们两个。霓喃循声望过去,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明黄色t恤衫的高个男人冲他们兴奋地挥动着双手,她抬手回应了下。

    她推着行李走近,比利忽然“咦”了声,转头推正背对着他在接电话的人:“傅,傅!”

    傅清时正好挂断电话,回头,看见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子,一愣。

    “傅,她是……”比利已经认出了霓喃,灰蓝色的眼睛慢慢瞪大。

    同他一样惊讶的霓喃,停住脚步,怔怔地望着傅清时,他也正看着她,四目相对,相顾无言。

    霓喃觉得老天爷真是奇怪又任性,她曾经找了他七年,却遍寻不获,而这个八月,才分开短短半个月,他们便又见面了,猝不及防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宁潮声用手臂轻轻碰了下她。

    霓喃恢复常态,将目光从傅清时身上移开,微笑着跟比利打了个招呼。

    接他们的车已经到了,一行人往停车场去。

    虽然比利跟霓喃在亚历山大港并没有聊过,但这种神奇的缘分令他觉得特别稀奇,他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,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。

    “听泰勒说临时加入项目的自由潜水员与水下摄影师来自中国,我还跟傅说,在这里还能见到同胞,多幸福呀!没想到是你,霓小姐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?”他想了想,改用中文,“哦,对,无巧不成书!”

    他的腔调怪模怪样,霓喃忍不住笑了,真是难为他,还知道俗语呢!

    感谢比利的喋喋不休,让车内的气氛不至于别扭。比利坐在副驾驶位,宁潮声不大舒服,霓喃让他靠窗而坐吹风,她只能选中间的位置,车内空间特别窄,她的身体无可避免地挨着右手边的傅清时,咫尺之间,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。

    自见面后,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。

    而她,实在不知该跟他说什么,她怕自己一开口,就又会像半个月前在亚历山大港的那个夜晚一样。

    那晚,医院门口,谢斐先进去了。她与他站在路灯下,彼此都沉默,最后是她先开的口。

    “我叫霓喃,霓虹的那个霓,我爸爸叫霓知远。”

    他还是没说话,只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认识我?”

    她虽年轻,但这些年天南海北地跑,经历得多了,对人并非没有戒心,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救下她之后却并没有离开,而是一直在医院等她醒来,后来又给予她诸多帮助。她其实有过疑虑,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,便也懒得多想,权当是自己遇见了一个热心的好人。

    他又点头,开口时声音微微喑哑:“是,你爸爸给我看过你的照片。”

    她低了低头,望着路灯下的影子,他们站得近,斜斜的影子交织在一起,静默而纠结,就如同她此刻的心。

    可是她知道,如果此刻不问,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。

    她手指缓缓收紧,感觉有细密的汗一点点浸出,她转身,直视着他的眼睛,问出了压在心底七年的疑问:“七年前‘知远号’事件的真凶,是不是……你?”

    过去的七年里,她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见到那个叫“傅清时”的人,她应该是怎样的心情,怎样的表情,一定是冷漠的神色与冰冷的质问吧?却没想到,真的到了这一刻,自己的心情会是这般复杂。

    他又陷入了沉默,那双深邃如海洋般的眼眸中,像是平静的海面忽然起了风暴,那风暴中荡漾着深深的痛楚。

    良久,他轻轻开口:“霓喃,你说过,想要还我救命之恩的情,对吗?那么,用它来换我拒绝回答,如何?”

    圣城的路像迷宫一般,又全是狭窄的鹅卵石小道,司机熟门熟路,夜里车少,因此他把车开得飞快,一个急转弯,闭眼假寐的霓喃身体被狠狠地往右边抛,宁潮声也跟着往她这边倒,她心下一惊,昏眩中睁开眼,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双手臂紧紧搂着,才避免了她的头撞到副驾驶位的椅背。

    “嘿,嘿,老兄,慢点儿!”比利抓着吊环,急嚷道。

    霓喃慢慢坐正,轻声说了句“谢谢”,而后侧头去看宁潮声有没有事。再转身时,她看见傅清时轻轻地在甩动右手臂,她嘴角微微翕动了下,那句“你手臂没事吧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。

    车子停在一家临海的旅馆,四个人都住在这里,是由“标识鲨鱼”项目发起人泰勒统一安排的,这是他开的家庭旅馆。

    刚下车,便见一个穿着白背心、沙滩裤、人字拖的中年男人从露台那边走了过来,他手里还拎着一瓶啤酒,远远地就扬起酒瓶跟比利与傅清时打招呼,语气熟稔。又跟霓喃与宁潮声一一握手,感谢两人远道而来。

    进了房间,行李都懒得整理,霓喃将自己扔在床上,闭上眼,浓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。她躺了一会,起身去洗澡。热乎乎的水淋过皮肤,才觉得又活过来了。

    洗过澡,没了困意,她开门出去,倚在走廊栏杆上吹风。这个旅馆的位置真是绝佳,举目望去,是一片辽阔的海域。深夜里,海浪声声,印度洋的风徐徐吹来。

    “嗨,霓,下来坐会吗?”比利在叫她。

    霓喃看过去,下面的露台上,泰勒、比利、傅清时正在喝酒。

    “下来下来!”比利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,朝她挥舞着双手。

    “下来吧,一起喝酒。”泰勒也邀请道,扬了扬手中的酒瓶。

    霓喃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,下楼。

    泰勒将一瓶啤酒打开,推到她面前:“当地产的啤酒,喝喝看。”

    霓喃将酒推回去:“谢谢,我不喝酒。”

    比利听岔了,说:“不喜欢啤酒?那给你来杯葡萄酒吧,流岛的葡萄酒棒极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就起身要进屋去拿酒,被傅清时拦住:“她不喝酒。”

    霓喃看了他一眼,很快移开视线。

    比利坐下来,问:“那你喝咖啡吗?”

    霓喃摇头。

    “茶呢?”

    “浓茶不喝。”

    “烟呢?”

    嗯?霓喃愣了下,答:“不抽。”

    比利看了看她,又看了看傅清时,笑了:“傅,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哦!酒、咖啡、浓茶、烟,都不沾。噢!老天,你们活着还有什么乐趣?”爱美酒、咖啡、尼古丁的比利同学抚额感叹。

    霓喃这才发现放在傅清时面前的是一杯纯净水,他忽然起身,朝屋子里走,片刻后回来,将一只玻璃杯轻轻放到她面前,水里浮着一片柠檬,几片新鲜的薄荷叶,她端起杯子,是温热的。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“不客气。”

    这是今晚她与他的第二句对白,与第一句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比利与泰勒不知聊到了什么,忽然改用他们的母语意大利语,霓喃一句都听不懂。聊到兴起,这两个人竟然站起来,一边比画着什么,一边一起进了屋子。

    大大的露台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
    她沉默喝水,傅清时也沉默着。

    忽然就觉得有点尴尬。

    她站起来:“我先上去了。”

    他伸手拽她:“坐下。”

    一向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怒意,拽她的力道用得有点重,霓喃被迫跌回椅子,她狠狠瞪着他。

    他神色冰冷:“就这么不待见我?是不是以后一见到我就要绕道走,你这样接下来还怎么一起工作?”

    霓喃也冷声说:“放心,工作是工作。”

    话落,她疾步离开。

    上楼,一步一步走得很慢,她心里有一丝烦躁,却说不出为什么。想起在亚历山大港时,分明是才相识的人,却能够自如地聊天,不像现在,别扭极了,憋得慌。

    路过宁潮声的房间,见灯还亮着,她敲了敲门,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门,他抱着个枕头,睡眼蒙眬,脸上挂着被人扰了清梦的不快,见是霓喃,他转身又躺回了床上。

    霓喃坐到床边,轻轻推了推他:“导师,我有疑惑,请赐教!”

    宁潮声困得不行,眼睛都懒得睁开,轻声如梦呓:“什么啊?”

    她低低地说:“如果你的救命恩人,有可能是害死你爸爸的嫌疑人,该怎么与之相处?”

    宁潮声忽然睁开眼睛,眼神刹那间变得格外清明,丝毫不见睡意。他坐起身,望着霓喃:“既然只是‘有可能’,那就不是百分百确信的事,霓喃,你为什么要因为还不确定的事情去否认已确切发生的事?”

    好像混沌的天地,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,又像是身处令人窒息的黑暗地窖,从缝隙里吹进来一缕浅浅的清风,她整晚纠结憋闷的心,被那风轻柔地抚了抚。

    她伸手捏了捏宁潮声的脸颊,勾起嘴角:“真爱你,乖乖睡吧!”

    她总认为宁潮声像个小孩,需要她照顾保护,可很多次,当她面对纠结难定的事情时,不是同自小相识的小九说,而是问他,每一次,他轻轻一句话,便能解她的惑。

    小九曾说,世间烦恼,多是源于我们内心想得太多太复杂,愈陷愈深,不可自拔。而潮声,他有一颗至为简单纯粹的心。

    那晚,霓喃睡得格外踏实,一夜无梦。天微亮,她自然醒,换上运动服,神清气爽地去晨跑。

    阳光还隐匿在云层后面,天地寂静,晨曦中的海,显得格外静谧温柔,潮水慢慢退却,浪花归于平静,风轻而暖,耳机中传来曼妙动听的乐章。

    她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慢跑,转个弯,迎面遇上了熟悉的身影,有人比她更早。

    他穿着深蓝色运动服,衣服敞开,帽子扣在头顶,里面是白色t恤衫,灰色运动短裤,白球鞋,耳朵里塞着耳机。远远望去,像个年轻的大学生。霓喃放慢速度,快擦肩时她说:“嗨!”

    傅清时本已越过她,慢慢停下,他摘下耳机走近,似笑非笑地望着她:“不跑了?”

    话中意有所指,霓喃权当没听见,说:“不跑了,怪累的。”

    他低头笑。

    “傅清时,我们打个赌吧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听比利说,你攀绳下潜的最好成绩是两百五十英尺,我们比一场怎样?”

    他深深望了她一眼,心里微叹,不用问,也已经知道她想要下的赌注是什么。

    果然,她说:“如果我赢了,你告诉我七年前‘知远号’上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他不接受也没拒绝,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:“霓喃,你为什么喜欢自由潜?”

    霓喃说:“喜欢一样事物,非得有个理由吗?怎样,赌不赌?”

    他走到堤岸边缘,凝视着脚下的深海,此刻风平浪静,朝阳正缓缓从海平面升起,金色光芒掠过蔚蓝的海水,掀起一片波光潋滟。

    这一刻,这片海美丽得无与伦比,可他深知,它有多美,就有多危险。

    他转头,神色认真而严肃:“霓喃,我不会跟你赌的。我潜入深海的理由有很多种,但没有一种是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在海洋面前,你只能让自己融入,去适应它的一切法则,而不是妄想征服。”

    她有瞬间的恍惚。

    ——霓喃,人类多可笑,竟然放豪言说要征服海洋。你记住,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,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,你只能亲近它,融入它,适应它,敬畏它,而不是妄想征服。

    十二岁的那个暑假,她第一次随父亲登上考古船,夜航过波斯湾,半夜里风雨交加,浪头高得几乎快将船舶掀翻,船上人仰马翻。劫后余生,父亲给她上了人生中第一堂与大海有关的课。

    她回过神来,只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,阳光下,他深蓝色的运动服,像这片蔚蓝大海一样,熠熠生辉。

    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,这个男人,她好像真的讨厌不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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