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九百英尺-《南风喃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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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{人们都是如何坠入情网的呢?或许只是某个瞬间的怦然心动。}

    诊所内。

    女医生将沾了血的消毒棉扔进垃圾桶,然后为伤口盖上一块纱布。

    “好了,伤口别沾水,别吃辛辣食物,一天换一次纱布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傅清时小心地将衬衣袖子拉下来,抬头,便看见霓喃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势,坐在靠墙的小医疗床上,眼神专注地望着自己,好像她一眨眼,他就会凭空消失。

    她就那样望着他,也不说话,神色看似平静,眼神中浓烈的情绪却昭示着她此刻内心的起伏。

    傅清时移开视线,打量了一眼诊所,心里感慨,他们与医院还真是有着奇妙的缘分。

    这一次,在这座陌生的小县城里,两人刚见面便来了诊所;上一次,在佛罗伦萨,他将受伤的她抱去医院;再往前,在亚历山大港,他守在病床前等她醒来;时光前移,七年前的秋天黄昏,医院的天台上,他第一次见到她。他还记得那天有非常漂亮的火烧云,穿着病号服的小姑娘坐在天台边缘,瘦削的背影孤单又脆弱,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跑,那天,她给了他一份惊恐的见面礼……

    他走到她面前,伸出未受伤的左手,掌心往上,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,声音温柔:“好久不见了,霓喃。”

    她清亮的双眸中忽然间水雾弥漫。

    她微微仰头看他,一颗心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。哪怕她已从他身上熟悉的气味、他脸颊的轮廓,以及那一吻的感觉,已十分确信他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小哥哥,可她仍在等——等他走过来,说一句“好久不见”。

    此刻诊所里有很多人在,甚至有个孩子因为怕打针在哭闹,可霓喃却觉得天地都静了,只听到他那一句“霓喃”,穿越七年的光阴,终于与记忆中的那个声音重叠了。

    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里,十指相贴,她借力站起来:“如果你再不承认,我就……”她停顿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就怎样?”

    他比她高许多,她微微踮脚,靠近他的脸,狡黠一笑:“我就……再亲一次!”

    她眨了眨眼。

    傅清时:“……”

    自己这是……被调戏了?

    霓喃没有退开,而是双手缓缓环过他的腰,她知道有很多道视线投在他们身上,她不管,她就是想抱抱他。

    鼻端是熟悉的、令她迷恋又安心的气味,她深深呼吸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了,我终于,终于找到你了啊……

    霓知远得闲时爱写毛笔字,尤其爱练王羲之体。父亲练字时,霓喃喜欢趴在桌上看,他也不赶她,写满一张宣纸,便提起来问女儿,跟字帖上的像吗?她从小就鬼机灵,虽然不懂大书法家的字妙在哪里,倒是很懂逗父亲开心,一个劲儿点头,像像像!父亲一开心,就跟她讲王羲之的故事。有一回说到,王羲之因为字写得好,很多人想求求不到,故常在深更半夜去揭他贴在家门口的春联,写一副揭一副,眼见着隔天就是大年初一了,以防春联再被揭,王羲之写了一副“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”贴到门口,果然没再被揭走……她好奇地问父亲,为什么啊?那会年纪小,不懂这八个字的含义。父亲解释说,那副对联是说“幸运的事不会连续到来,坏事却会接踵而至”,寓意不好。

    十七岁的秋天,当她在医院里醒过来时,眼前一片黑暗,医生说她伤了视觉神经,不确定是暂时的失明,还是永远都无法恢复。那时她甚至来不及惊恐与痛哭,脑海里第一个想起的,竟是多年前父亲讲的关于王羲之的那个逸闻。

    ——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

    那是父亲出事后的第三十天,她在学校的登山社团活动中从山崖上失足摔了下去。

    她醒来后,班长组织了几个同学做代表来病房看望她,少男少女们都不擅长安慰人,每个人说的都是一样的话——“别太担心,现在医学这么发达,你的眼睛一定会好起来的。我们等你回来!”

    她连声说“谢谢”,说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虚伪,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。同学们离开后,她想上厕所,阿婆不在病房,她没有按铃叫护士,自己摸索着下床,放下双脚时,像是走在万丈悬崖边上,畏畏缩缩地不敢落地。短短一截路,她摸索着走了许久,心是悬起的,最后一头撞在门框上,疼得眼泪瞬间跑了出来。

    她坐在地上,抱膝痛哭。那是得知失明后她第一次哭。她觉得自己像个废人。

    阿婆急急跑进来,将她牵进洗手间,她在里面待了许久,眼泪一直掉,阿婆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,只重复地说:“喃喃,别哭啊,医生说你的眼睛现在不能哭。”

    她感觉到了,一哭,头就痛,眼睛也刺痛得更厉害。

    多残忍,她甚至连哭的权利都没有。

    她打开门,红肿着双眼,问阿婆:“我以后再也不能潜水了,对吗?”

    阿婆心里一痛,她太明白潜入深海在这孩子心中的分量,那是她的爱与梦。

    “你先别胡思乱想,医生也说了,恢复的概率很大。喃喃,”阿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,“如果这家医院不行,我们换别的医院,国内的不行,我们就去国外的。你别怕啊,去哪儿阿婆都陪着你。”

    霓喃呆呆的,像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,自言自语道:“我再也找不回爸爸了,对吗?”

    阿婆怔住。

    “哪怕翻遍全世界所有的海洋,我也要将爸爸带回家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,是霓喃在父亲头七之日时说的,当时阿婆以为这孩子是太悲伤随口说一句作为寄托,海洋如此浩瀚,随洋流飘走的人,去哪里找呢?可此刻,见霓喃这样认真又绝望的神色,阿婆忽然感觉到,她是认真的。

    隔天,霓喃问阿婆:“我妈知道吗?”

    阿婆顿了下,才说:“我给她打了两次电话,都没人接。”

    霓喃转个身,没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阿婆又说:“我找小九来陪你吧?你们不是最要好吗?怎么也不见她来看你。你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。”

    霓喃摇摇头。

    秦艽那时候刚签下模特经纪合约,两个月前被公司带去国外进行为期一年的魔鬼式特训,公司不让秦艽与外界联络。父亲去世,她失明,最最痛苦绝望时,她的母亲、她最好的朋友,都不在身边。

    她想,大概是因为自己上辈子做了太多坏事,这辈子老天才这么惩罚她。

    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,不哭也不闹,甚至乖乖配合医治,医生对于她能这么快调整好心态感到很欣慰,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在整夜整夜失眠的时候,她反复自问,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?

    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一通电话。

    母亲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透过冰冷的电波跟她道歉:“喃喃,妈妈对不住你,接到你阿婆的电话后我很担心你,也想马上飞回去,可实在没办法,我肚子里的小家伙非常闹腾,我现在还在医院里卧床静养,医生不允许我长途飞行。对了,我给你卡里打了一笔钱……”

    原来如此!

    父亲去世时自己给母亲打过电话,可母亲拒绝回国,当时自己以为是因为母亲对父亲仍心存芥蒂,毕竟当初两个人分开时闹得很不愉快。

    这才是真正原因吧?她又要做妈妈了。

    “离婚可以,但喃喃得归我。”

    “霓知远,你想什么呢,你女儿当然归你养,我又没说要带走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这么狠心!她还那么小。”

    “我狠心?我早说过我不喜欢孩子,若不是因为怀了她,我根本就不会那么快跟你结婚,我现在后悔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五岁的小女孩,睡梦中被争吵声惊醒,光着脚丫、睡眼蒙眬地站在寒冬的客厅里,听着父母卧室中传出来的字字句句,她已经能听懂每一个字符所表达的含义。

    不喜欢孩子的人,又要做妈妈了。呵!不,不是的,妈妈并不是不喜欢小孩,妈妈只是不喜欢她。

    五岁时,妈妈抛弃了霓喃一次。十七岁时,妈妈再次抛弃了她。

    而另一个说要陪她一辈子的人,连声招呼都不打,就从她的生命里永远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通往医院天台的路阿婆带她走过一次,她说自己很闷,让阿婆带她上去透透气。她已经不记得那长长的一段路自己是怎样摸索走上去的,在那个过程中她又在想什么,或许什么都没想吧。

    住院部后门外是个老旧居民区,巷子里有个很长的露天菜市场,她坐在天台的栏杆上,看不见,因此其他感官好像变得灵敏了,四面八方的声音纷纷灌进她的耳朵里,骑着三轮车的小贩的吆喝声,人们的交谈声,孩子们的追逐嬉戏声,狗叫声……人们劳累了一天,在市场买点家人爱吃的菜,再顺手买点水果糕点,做一顿丰盛的晚餐,这是人间热热闹闹的世俗幸福。

    那份热闹将她心里的空茫与无望映衬得更加明显。

    她真的好想好想爸爸啊……

    她耳畔忽然刮起一阵迅疾的风,身体没有如意料的一样从高空坠落,而是被拽入一个怀抱,那人快速地将她从栏杆上抱了下来。他没有立即放开她,仍旧保持着从身后紧拥她的姿势,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在她耳畔响起。

    过了片刻,他见她没有挣扎,也没有哭闹,才将她放开,他绕到她面前,有点好奇这一刻女孩的表情,她安静得有点奇怪。哪知他刚一动,衣服便被她慌乱地抓住,她靠前一步,离他极近,似乎是深深呼吸了一下,然后低声喃喃道:“爸爸……”

    他微愣,失笑道:“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霓喃恍惚的神色慢慢清明。

    这是个陌生的声音,沙哑得有些厉害,发音略低,好像嗓子不舒服一般,但仍旧能听得出它属于年轻人。

    让她神思恍惚的,是他身上的气味,跟父亲的味道很像很像,直至后来霓喃与他相处久了,才明白那相似的气味是什么——那是大海的味道。

    善恶一念间,生死一念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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